天和七年。
这一日, 一支不起眼的由十来人组的马队，从长安那巍峨而深长的城门之下列队而出，朝着南行去。
这是护送官员去往任上的人马。那名官员和他的随从一样, 穿便于骑马上路的常服, 在遍紫金的长安城中，丝毫没引人注目之处。但若留心, 就会发现，此人目中若藏明光，面容仿佛岩石般沉着, 给人一种不敢轻视的威严之感。
这个即将赴任之人，便是陈衡。
距离那场北之战，已经过去了四年，祁王夫『妇』坐镇幽州, 北境安定。当年的那位少年皇帝，如今也满十八岁了。亲政这几年, 他对内励精图治、省刑减赋、朝政修明，对外，在消除了北狄这个最大的外患之后，国威远播，四海来朝。年轻的帝王，威望渐长。谁知, 就在四海升平之际，去年南却出了『乱』子，蕃王贪得无厌，名义上朝贡大魏，则用各种借口，向朝廷索金银丝绸盐铁香料, 稍微不予满足，便威胁作『乱』，反复无常。
这样的情况，其已经持续多年。只是从大魏将主精力放在了北，对于南面诸多蕃王，一直是羁縻安抚为主，这也滋长了当中一些不知天高厚之人的骄狂，去年，当中最大的一名蕃王又借机生事，想此来获取更高的位和更丰厚的赏赐。
皇帝是血气刚的年纪，连北面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狄人，如今也不敢南下半步，何况是南蕃王，岂能一忍再忍。况且，这里不打压下去，恐怕西南接着也会跟着造势，于是派人去申斥。那蕃王心怀怨恨
，联合大小势力反叛。皇帝等的就是这个，当即发兵南下平叛。叛『乱』数月便定，但如何整顿，却了一个难题。朝廷意欲派遣官员坐镇，然土人不服管教，语言不通，当又湿热瘴疠，气候迥异，三天两滋扰生事，官员走马灯般换，局面一直无法令朝廷安心，于是人想到了曾经的并州刺史陈衡。
武帝之时，他便曾被派去南都督军事，兼政务，大小事务，处置井井条，政绩斐然。应对如今这种局面，他应当得心应手，是最合适之人。
就这样，在北大战过后便辞官归隐的陈衡，被皇帝召了回去。皇帝下殿相请，陈衡应允，当即被委任为刺史，去赴任。他出长安，路过江南，这日傍晚，行经钱塘，落脚驿馆，收到一则拜帖。
拜帖来自当官员高清源。
这位高清源，便是几年摄政王南巡之时崭『露』角的那位永兴县令。他被升为东南河特使后，始终心系水事。就是靠着他兴修的水利，去年江南度过旱灾。收虽然不及往年，但比起欠收，效卓着。皇帝也知了他的名字，不久下了一圣旨，擢他入了工部，在全国各推广水利，下月，他便将赴京就职。
去年起，南的蕃王闹得点凶，他自然也很关注，最近得知陈衡被派去做官，知他份，本就敬仰，加上听闻他和祁王旧，而祁王是自己的伯乐，他既到了，于情于，都拜望。陈衡一路南下，不知拒了多少想刻意结交的官员，但这个高清源，他听说过，知是个做事的官员，又见他的拜帖言辞恳切，便未拒绝，驿馆相见。一番拜望过后，高清源请他多留几日，便自己尽主之谊。陈衡：“我早年也在江南行走，如今路过，算是半个旧人，无须客气。何况赴任紧急，不容耽搁。”
高清源不敢过多打扰，坐了片刻，便告辞，临走：“下官能今日一展抱负的机会，全是因了祁王提拔，当年一面，再无机会拜谢，耿耿在心。祁王母妃虽在钱塘，但一向神隐，不见外人，下官也不敢打扰。听闻刺史与祁王交情不浅，日后刺史若见祁王，还望代下官转达问候之意。”
高清源意切辞尽，陈衡应下，高清源欣喜，深深拜谢。
送走高清源，陈衡在驿馆屋中独坐，最后信步而出，不觉来到湖畔。
江南三月，草长莺飞。白天的踏青之人散去，周围渐渐恢复了宁静。
这里是他年轻时来过的，而今再次踏足，已是旅人之。山水依旧，鬓却星星。
祁王当年曾经修给他，请他代为照顾母亲。
这个世上，放不下她的，还另外一个人。
那个人，便是无上皇武帝。
祁王对他的请托，也是武帝临终的意愿，当年陈衡曾收到过一秘令，允他在她出宫回往江南之后，带她归隐山林。
然而，无是祁王殿下，还是无上皇，他们都错想了。
他还是当年的陈衡，但那个他们放不下的人，已不是当年的吴越王女了。
武帝待她极好。甚至可说，做到了一个帝王能给的最大的恩爱。
人非草木，多年朝夕相对，在她心目之中，怎能毫无印痕。
她出了宫，回到了出生长大的，然而，便如流水不可复返，断了的人生，不可能再续了。
知她就在那个，一切安好，便就够了。
该回了。
天明，他将继续上路。
陈衡从远处那座行宫的影上收回目光，悄然离去，影渐渐消失在了夜『色』之中。
一辆从远处驶来的马车不知何故停了下来，待陈衡离去，继续行，来到了通往行宫的山之下。车里下了一个样貌干练的『妇』人，带着几名仆『妇』和随从，快步上去，入了宫门。
这『妇』人便是庄氏。
太妃已数年不曾来过这里了，明日却将归来。她是为了迎接一个她期待已久的人。为了那个人，行宫早早便里外收拾一新，上上下下，更是翘首期待，盼望她能早日到来。
能叫太妃也如此紧张的，天下只一人。那便是三岁的善儿，祁王和王妃的女儿。她出生之后，便被皇帝封为永乐公主，此一直跟随祁王和王妃，人在幽州。年初，祁王夫『妇』打算带小公主回一趟江南，探望太妃。
这是小公主出生后和太妃的首次见面，太妃闻讯，极是欢喜，日盼夜盼，没想到不巧，就在出发之，幽州竟临时出事，两人无法归来，商议了下，决定让樊敬照原计划送女儿南归，慰太妃的想念之情。
算着日子，小公主大约还七八天才能到，但太妃已是迫不及待，打算明天便来，在这里等她。庄氏今晚便提早过来，打点一番。
第二天，太妃行舟从后山悄然抵达，到的第一件事，便是去看给善儿准备的屋。那屋在她寝堂隔壁，便照顾，屋中器具精，床榻柔软。
太妃一边看，一边：“善儿还小，第一次出远门，便是自己一人。谨和兕兕怕是为了我，委屈善儿。我怕她想念，来了会不习惯。”
庄氏：“太妃放心。张宝捎来消息，说小公主是自己想来看太妃的，当时听说不能来，伤心得很，殿下和王妃这才安排樊敬送她来了。”
太妃闻言欢喜，又：“也不知她口味如何，你多准备些东西。”
庄氏呈上一份菜肴的单子：“小公主爱吃什么，我先已问过来了，每天准备。另外时蔬果子，各『色』糕点，也都备上，看小公主的喜好。好在这个季节，春鲜繁多，什么，什么。”
太妃点：“这就好。现在就盼着善儿到了。”低了，仔细看着单子。
庄氏将侍女都屏退，屋中只剩二人，欲言又止。
太妃抬看了她一眼，：“怎么了？”
庄氏想起昨夜来时在湖边偶然瞥见的那影，顿了一顿，终于还是说：“昨夜我来的时候，在附近见到了一人，很是眼熟，像是陈刺史……”
庄太妃一怔，面上容慢慢消失，起走到窗边，望着外面的湖『色』，沉默。
“刺史在湖边立了片刻，便走了。我想着，看到了，不好隐瞒，便告知太妃。”
庄太妃依然沉默着。庄氏迟疑了下，望着她的背影，轻声：“太妃，恕我斗胆多言一句，无上皇允太妃出宫，本意便是希望太妃余生，人能替他照顾……”
庄氏回，缓缓：“太上皇和谨不懂我，你也不懂我吗？”
“倘若心，我又何须等到现在？”
庄氏一愣，忽然顿悟，惶然，急忙伏请罪。
太妃唇边『露』出淡淡意：“我并不寂寞。如今这样，一切很好。余最大心愿，便是边之人一切安好。陈刺史也是一样。”
她沉『吟』了片刻，：“他应是去往南蕃，路过了此。南蕃多瘴疠毒虫，我这里个从父王那里传下的灵，你派人送给他，就说，统政务之余，勿忘保重体。”
庄氏恭敬领命，转出去，叫来人吩咐了一番，回去复命，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，一个侍女喊：“太妃！太妃！小公主到了！小公主到了！”
行宫山下的路口，停了几辆远而来的马车，随行忙着卸下行装。一个黄衫绿裙的小女娃从车厢里迫不及待探出子，想自己下来。张宝阻止：“小公主当心摔了！奴婢抱你下来。”
“不用你抱，我自己能行的！”
伴着一娇软的稚嫩嗓音，那小女娃便出现在了车厢的门后。
她天生胆大，活泼好动，虽然个子才豆丁那么高，但从在幽州时，便喜欢自己下马车了。姜含元忙事不管，束慎徽则是对女儿宠爱无边，似这种事，无不随她自己意愿。
张宝赶紧端来那只小公主专用的小凳，放在马车下面。
她胳膊抱住车把，子在空中晃悠悠『荡』了两下，两只小脚便踩在了凳上，接着，稳稳落。刚站定，轻车熟路提起及踝的裙裾，立刻朝奔去。
“哎呦小公主！等一下！你的披肩！”张宝慌忙抓起她的小披肩，追了上来。
“我不冷！不穿！”永乐摇。
“出来王妃怎么说的，小公主忘了吗？”张宝挡在她的面，哄。
“好好穿衣，不许『乱』跑，不许调皮……”
“等下就见面，打扮得整整齐齐，不能失礼。”
永乐只好站定。张宝替她穿上披肩，系好衣带，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，趁还站着，又赶紧掏出怀里常备的小梳子，趁机再替她梳平被风吹得凌『乱』的刘海。
她好奇看着周围，忽然目光落到张宝后。张宝扭，远远，庄太妃竟亲自出宫来此迎接，慌忙藏了梳子。
那边樊敬已带人疾步而上，一番拜见。庄太妃问怎提早到来了。情是小公主的精力太过旺盛，几乎天天天不亮便醒，催促上路，众人个个叫苦不迭。这个樊敬却不好直说，只说行路顺利，提到达。
庄太妃口里和樊敬说话，眼睛和心却早已飞到了那个被张宝牵来的小女娃的上。黄衫绿裙，披了件小披风，发乌黑，垂髫齐肩，弯弯刘海，一双圆溜溜的眼，好似两颗晶莹黑葡萄，站在面，微微仰，看着自己。小小的一个人儿，灿烂明亮得好似一株太阳下的花。
太妃上便搂住了。
“善儿见过皇祖母。”永乐在她怀中一动不动，显得很是乖巧。
庄太妃凝视着她，心几乎都了，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疼爱才好，“小心肝，路上累不累？”
永乐摇：“善儿不累。”
庄太妃连连点，在庄氏等人的欢声语里，带着永乐入内。
她本还担心永乐在这里不习惯，怕她想家，很快发现，是自己过虑了。她初来乍到，满目见风物和从大不相同，又日日外出游玩，乐不思蜀，庄太妃自是求之不得，恨不能将她长留在边，直到两个月后，永乐渐渐不说出去玩了，庄氏也悄悄说，她睡梦里喊着父王和娘亲，怕是想回家了。
庄太妃虽然很是不舍，但也知这一趟，相处不算短了，便召来樊敬，叫他准备上路。
半个月后，收拾好了行装，永乐小公主结束了这趟探亲之旅。她和庄太妃依依不舍告，约定下次再来看她。如来时那样，没惊动任何人，一行人踏上了回往幽州的路。
出城后，周围渐渐空阔，路上车马开始稀落。
樊敬骑马，行在最，经过一个通往长安向的岔口，路边的树林旁，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。几十人，个个彪悍孔武，作一『色』的大户人家随从打扮。
官太平，何况这种，非穷山恶水。看这些人的样子，更不像是拦路之辈。但直觉告诉樊敬，这群人并不寻常，似乎就在等着自己这一行人的到来。
因为不想过于引人注目，上路之后，并未张起表示份的旗帜。队伍里足够的好手，但马车里的人是小公主，容不得半分疏忽。
他立刻戒备，放缓速度，这时，当中一个男子骑马靠近，很快到了近。
“樊将军！”陈伦面带容，翻下马，朝他大步走来。
樊敬一怔，忙也下，寒暄后，问他何事。
陈伦收，低声了一句话。
樊敬顿住了。他抬起，那些随从打扮的禁军已迅速分，将两边的路口暂时拦了下来。
车队不知怎的突然停了，张宝下去后，也一直不见回来。
永乐一个人在车厢里等得发急，喊了几声张宝，不闻回应，就喊樊敬：“叔公！我走了！我不喜欢停在这里——”
她推开车门，发下外面鸦雀无声，人都跪了一，包括她的樊敬叔公。
“叔公！你们怎么了？为何都跪在上？”她疑『惑』不解。
张宝匆匆上来，低声：“小公主，奴婢带你去见一个人。”
“是谁？”她问。
“小公主见了就知了。”
张宝将她带下马车，牵着，走到了路边的林子里，随即躬，退了出来。
永乐站定。
对面个陌生人，长得高高瘦瘦，眼睛一眨不眨，盯着自己瞧。
永乐困『惑』和他对望着。片刻后，他忽然咧嘴一，『露』出一副白牙，接着，大步走来，到了面，弯腰，伸手过来，仿佛想抱她。
永乐往后退了一下，飞快将手缩了回来，背在后藏了起来，不让他碰自己。
“你是谁？”她仰着小脸，也盯着他，问。
束戬收了手，慢慢蹲了下去，看着对面这小女娃那双充满戒备的漆黑亮眸，用他最为温柔的声音说：“我的名字叫束戬，我是你的阿兄。”
永乐仿佛想到了什么，脸上的戒备之『色』消失：“我知了！原来你就是我住在长安城里的那个皇帝阿兄啊！”
束戬一愣，不知为何，跟着心情也欣喜了起来，用力颔首：“是，我便是你的阿兄！”
“阿兄，是你封我做永乐公主的！”
束戬了：“往后你想什么，告诉阿兄，只阿兄的，一定给你。”
“阿兄你对我真好。”永乐欢天喜。
“阿兄，你怎不在长安？你在这里做什么？”她又好奇问。
“我是特意来等永乐的。”
“你想不想跟阿兄去长安的皇宫里玩？”
永乐眼眸一亮：“真的吗，我可去皇宫里玩？”
“当然可。那里便是你的家。”
永乐就点了，忽然迟疑了下，又摇：“不行。我先问一问我的父王和娘亲，我能不能去长安。”
“阿兄等你。长安宫的门，永远给你开着。无何时，只你肯来，阿兄便去接你。”
“好！”永乐欢喜，“阿兄，你也可来幽州找我们玩的！父王，还母妃，他们看到阿兄，一定也会很高兴的！”
束戬一顿：“好。”他也应。
“等到一天，阿兄能去了，一定去。”他的声音些低沉。
“一言为定！”
永乐神『色』严肃伸出小手，效仿大人，和他作击掌之状。
束戬一愣，随即大出声，“一言为定！”
他大手五指张开，和她小手郑重相击。
“阿兄，我走了！我回家了！”
“阿兄这里样东西送你，就当见面之礼，你带回去。”
束戬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封了口的锦袋，递到了她的手上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些坠手，永乐急忙双手捧住。
“这原本就是你的。”
她的皇帝阿兄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，随即将她一把抱了起来，在周围投来的注目之中，送她到了她的马车，将她轻轻放坐进去。
“上路吧！”
束戬转脸，向着周围了一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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