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乐继续看了下去，眼泪依旧是如同窗外的大雨一般倾盆而下。
“后来吧，就到了五六年的时候。那个时候为了响应老太祖的号召，大家都是上山下乡去了。你爷爷也去了。当时那个管事儿的看上了你爷爷收的东西，就去威胁你爷爷说不给他东西他就把你爷爷弄到哪哪哪去。
你爷爷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威胁？当时刘文典都敢骂蒋是新军阀，用脚踹老蒋踹得流汗！你爷爷怎么可能为了这个就摧眉折腰？直接把人家骂了一顿，然后他就被安排去了赤水省。
通知下来的时候我和他大吵了一架，说他怎么这么不识抬举，你以为你是谁？你爷爷就说我是个读书人，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就弯腰、卑躬屈膝？其实我也挺佩服你爷爷的，有骨气，傲然，但是这也为他招来了祸事。我当时气结，几天不理他，他给我半个梨都没要。后来临行之时，他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削了皮的梨，我当时我忍不住了，说道：一路保重，好好地回来。他点了点头。那时候是晚上上的火车，黑灯瞎火的，就一盏孤灯亮着。
后来我也到了队里挣工分。那时候队长不待见我，为啥？一个女子做不了太多活儿！其实他更懒，整天整天地在那里游手好闲，可是却是活得最滋润的人。当时我也知道怎么回事，可是谁会去说呢？
就这样过了几年，你爷爷终于是回来了，不过我差点没认出他来，面黄肌瘦的，头发乱糟糟，眼睛几乎无神——他之前可不是这样的啊！以前都是穿得整整齐齐，头发也会梳，眼神凌厉精神！现在呢？看着他那样子，当时我就哭了，说道：叫你骂人家，叫你骂人家！他一把就搂着我说道：都过去了、都过去了……我就在他怀里哭了。那天晚上，我买了一斤肉给他吃。
回来了以后，他就继续他的老本行，收东西然后转手卖掉挣钱。那时候我也不管他，他就喜欢那些个老物件，觉得亲切。而且那东西也挣钱。后来十年就开始了，当时我是很惶恐，你爷爷就说：该来的总会来！
结果真的来了。
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阴天，一队红卫兵就来了，对着家里就是一顿乱砸，嘴里还说打倒这个资本主义反动分子！屋里那些瓶子书架被他们砸得稀巴烂。看着那些东西被砸了，你爷爷什么都没说，只是当天晚上就病倒了。请了医生看——那时候有什么鬼医生？真正的医生都被打倒了，都是些二流子货色！所幸当时那儿有一个仁爱医院的医生给你爷爷开药吃，不然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。
第二天红卫兵又来了，说拉你爷爷去游街，可他那身子怎么游街？于是就拉着我去了。那时候游街，头上戴着高帽子，胸前挂着一个牌子，上面写着打倒资本主义旧知识分子！那字儿写得是真的难看。不过周边的人也是群情激奋，扔烂菜叶子，扔臭鸡蛋，甚至还有人扔狗屎的。我也没在意，真像你爷爷说的：该来的总会来的。
游了几天的街，开始还瞒着你爷爷，可是怎么瞒得住？后来他就知道了。然后一天晚上吃完了糙米粥，他就把我叫了过去说道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？一听这话，我就知道瞒不住了，就把事情告诉了他。他没说话，就这么一直沉默着。
后来他声音细若蚊吟道：好好地活啊！我一听这话我就觉得不妙了，转过头一看，你爷爷已经是断了气，只是眼睛是死死地瞪着天上，凌厉无比！我就在那里哭，眼泪是一把接着一把。你爷爷走了以后，我也想一走了之，可是想着还有你爸爸，也就不想这个事。拿着柜子锯了四条腿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安葬了你爷爷。
你爹知道你爷爷死了以后，气不过，就准备去找那一群红卫兵理论去，我急忙阻止，可是你爹的脾气简直和你爷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，我当时是劝住了，可是没想到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红卫兵那里。我那个急啊！就去红卫兵那儿找他。进门一看，你爹就那么躺在地上，几乎全身是血，衣服也是如同布条一样。
我搂起他，斥责道：你不要命了？你倒是想想你爷爷，想想我们啊！当时这话就说的不对，可是我也没想那么多。当时你爹几乎就只剩下一口气，请了之前那个医生终于是治好了。两天后，很平常的一天，我做完了事情回来，就见你娘拿着一张纸在那儿呆着，什么话都不说，我就觉得不妙，问道你爹哪里去了。你娘没有回答。我急了，下把拿过来那纸，只看见上面写了两个字：遗书！当时我的心就凉了半截。好说歹说问你娘知不知道他会去哪里，你娘不知道。我就去找，问了好多人，才有人说见你爹去了昌平。急急忙忙去看了，在水库旁边找了许久，只见一块石头边上有血迹。完了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。回到家以后和你娘说了一通，就是饭都没做直接睡了过去。
第二天，你娘也不见了，我就知道坏了。果不其然，桌子上是你娘的遗书，你说我们这一家性格怎么都一样啊！那么刚烈！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，我先就找人捞人，可是捞不上来！大概是老天爷都可怜他们吧！让他们死都要在一起。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。
后来邓上台，平反冤假错案。我当时觉得终于是苦尽甘来，于是写了信给当时的工作人员，结果被驳回了，我纳了闷就去问他们怎么回事，他们说你这不符合要求，我气了，大声说：哪里不符合要求了？这么一闹，就更没有什么希望了，可我不死心啊，我就是要写，我这么多年都坚持下来了，我就是要写，我要写他们怎么样害死了我丈夫，我儿子，我媳妇儿，我就是要写！不写我不甘心！可是这造化就是弄人，你想要的，他就不给你。可我还是要写，不为别的，就是这么一口气，只要我还在世一天，我就要写，我要写得子规的血都啼尽了，我要写到他给我丈夫平反，让他沉冤得雪！
可是，时间是个残忍的刽子手，这么久了，都忘了，甚至当时害你爷爷的那个人都不记得这事儿了！可是我记得，他就是那个卡着我信的那个人！大家都好，都觉得天下太平，都觉得自己好了，可我不甘心啊！你爷爷那死之前的眼神，你爹爹那浑身的血，你娘那沉默的脸，都在让我坚持下去。
可是好人不长命，祸害遗千年！日子一天天过去，那人也是越活越滋润，儿女满堂，其乐融融，他怎么能这么无耻，怎么能这么不要脸！
后来我也觉得没希望了，我就你这么一个孙子，你得好好活儿啊！我不奢求你怎么样，可是你得无愧于心，无愧于己！你奶奶我先走了，你爷爷还在等我呢！昨天晚上我都看见他了，他对我笑，说，咱们俩一起，好好地活……”
这信的最后，是买家具的钱在哪儿也是交代了。
常乐看着那纸，再也忍不住了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悲吼，天上也是雷鸣声阵阵，惨白的光芒充盈了整个院子。风声呼呼地响，院子前头的石榴树也是在疯狂地摇动，就像是地狱里头的招魂幡一样！常乐跪在地上，眼泪扑簌簌地掉在地上，快汇聚成一个小水洼；眼泪也是掉在纸上，一下子把纸湿了一片！
雷鸣声，风声以及常乐野兽般的悲吼声交织在一起，化成了招魂曲一般，院子里的纸屑、腐烂的木头随着流水在院子里到处飘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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